陈庆回家换了一身单薄的丝绸常服,洗漱一番后,清清爽爽地来到府邸中偏远的小院。

  别说,心底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和尴尬的。

  他嘴角挂着清淡的笑意,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。

  蒯彻这个死犟种也不知道棱角磨平了没有,要是蹬鼻子上脸可别怪我不客气。

  “咦?”

  出乎意料的是,院子里竟然还有外人。

  看相貌和打扮,像是挑担送货的脚夫。

  陈庆回忆了下,好像王芷茵在他面前提过一嘴。

  蒯彻并未在饮食住行上多做要求,唯独不能断了笔墨书籍的供应。

  纸张目前并不算普及,民间收藏贩卖的书籍仍然是竹简为主流。

  一套大部头的典籍动辄几十斤重,非得挑着走不可。

  “外间传言不足采信。”

  “雷侯深受皇家信重,前程不可限量。”

  “天色不早,该用饭了。”

  蒯彻缓缓站了起来,不停地用眼神暗示脚夫。

  枯燥且单调的岁月里,对方不光是他与外界沟通的渠道,还是唯一可以倾心交谈的对象。

  他不想脚夫因为自己而遭受株连。

  “蒯先生,这可不是小人瞎说的。”

  “掌柜的自己念叨,叫什么兴勃,什么忽的。”

  脚夫皱着眉头苦苦思索。

  “是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。”

  陈庆迈步上前,补上了对方想说的话。

  蒯彻暗暗叹息。

  祸从口出,你自己当着雷侯的面妄议他的是非也就罢了,还非得扯上你们掌柜。

  “对对对,就是这句话!”

  脚夫兴奋地回过头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。

  这可是在侯府里面,万一被下人听到就糟了!

  “您是……”

  脚夫西肢麻木,眼巴巴地望着陈庆。

  “蒯先生是我的故交好友。”

  “今天特意过来探望他。”

  陈庆指着蒯彻,“想不到还有别的客人在,叨扰二位了。”

  脚夫舒了口气,挠着后脑勺憨笑着说:“小人算什么客。蒯先生,他是和马先生一起的?”

  蒯彻在咸阳无亲无故,唯有马户会时常来探望他。

  脚夫知道二人相交莫逆,应该不会去雷侯那里通风报信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  蒯彻目光闪烁,他只想早点打发了对方,然后亲自向陈庆赔罪。

  “我就说嘛,这里怎么会有外人来。”

  脚夫放下了心,浑身都轻快了几分。

  “两位先生你们聊,小人回去书坊向掌柜交差了。”

  “账还是挂在马先生名下吗?”

  蒯彻恨不得封住他的嘴。

  你提了书坊掌柜还不够,又提马户干什么?

  生怕陈庆不能一网打尽吗?

  脚夫挑起担子,把两个空的木箱挂上。

  “蒯先生,我家掌故还说了一句,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。”

  “您早晚有逃脱囹圄,施展抱负那一天。”

  他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,还在尽心宽慰对方。

  “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。”

  “雷侯这么不得人心呀。”

  陈庆唏嘘地叹了口气。

  蒯彻瞪大了眼睛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
  可脚夫相当没有眼力劲,临走了又回过头来:“这位先生您不会不知道吧?”

  “雷侯把朝中官吏和广大商贾坑惨了!”

  “我们东家买了两千多贯的股票,最后就拿回来一百多贯,差点把家里的宅子都卖了。”

  “你看眼下的豪宅大屋,全都是民脂民膏!”

  陈庆嗤笑一声。

  咸阳城里开书坊的,不用说肯定是士人贵族家里的产业。

  两千贯的股票也不一定是自愿卖的,说不准是族里分配下来的任务。

 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前番发动的股灾打击面还挺广。

  “是吗?”

  “想不到雷侯行事如此恶劣,真不是个东西。”

  陈庆自嘲地说。

  “您算是说对了。”

  “贵人老爷亏空了钱财,非得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身上找补回来不可”

  “都是雷侯害的,小人怕是今年的岁赐都没了。”

  脚夫摇了摇头,磨磨蹭蹭准备离去。

  在他眼里这些先生都是有本事的读书人,与他们谈天说地非但可以开阔自己的见识,说不定还能学到点东西。

  故此一旦有了机会,总想多亲近几分。

  “慢着。”

  陈庆在袖袋里摸了摸,没想到刚换的衣服里根本没钱。

  “既然雷侯害你少了岁赐,这枚玉佩你拿去吧。”

  他伸手就拽下了腰间的和田玉佩,塞到了对方手心。

  “使不得,小人哪敢收这枚贵重的宝物。”

  “让你拿着你就拿着。”

  陈庆坚决地说:“雷侯虽然不是东西,却并非小气之人。”

  “就当是我补给你的。”

  脚夫错愕地问道:“您跟雷侯沾着亲?”

  “不沾。”

  陈庆摇了摇头。

  “那您怎么……”

  蒯彻生怕脚夫再招惹祸端,按着他的胳膊说:“天色己黑,你快回去吧。”

  “我这位故友家境殷实,你就当是他赏你的。”

  脚夫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,“蒯先生,您替犬子看病抓药,还给老母选了块风水上佳的宝地,小人怎敢再受您的恩惠。”

  蒯彻板着脸,硬把他推了出去:“快走!”

  咚!

  “雷侯,久违了。”

  蒯彻深沉地叹了口气,作揖行礼。

  “蒯先生安好。”

  陈庆还礼后,指了指小屋的门口:“不打算请本侯进去坐坐?”

  “请。”

  蒯彻听到院门外咕咚一声,想来是脚夫被吓得摔倒在地。

  “您……”

  “放心,我没你想象得那么气量狭小。”

  陈庆微微一笑:“况且连我夫人都骂我不是东西,人家也没说错呀!”

  “哈哈哈!”

  蒯彻陪着干笑了两声,感慨地说:“雷侯风采更胜往昔,实在令人艳羡。”

  “蒯先生屈居方寸之地,仍然心怀天下,本侯也是佩服得紧。”

  双方相视一笑,心中的些许芥蒂烟消云散。

  只要两个人都别装逼,那就可以成为好朋友。

  “雷侯若非有要事,怕是不会来登蒯某的门。”

  “蒯先生说对了。那您猜得出缘由吗?”

  “大概与塞外的胡人有关吧。”

  “蒯先生当真神人也!”

  二人一问一答,对彼此都相当满意。

  陈庆笑意盈盈地说:“蒯先生赋闲多时,志气未消,可愿出山做一番事业?”

  蒯彻不假思索地说:“为朝廷做事,还是为雷侯做事?”

  “有什么区别吗?”

  陈庆反问。

  蒯彻断然说道:“为朝廷做事,在下才学微薄,恐怕不堪胜任。”

  “为侯爷效力……”

  “受您供养多时,不胜荣幸。”

  陈庆略感诧异,但是看蒯彻的样子又不像作假。

  “侯爷莫非是觉得在下以德报怨?”

  蒯彻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,郑重其事地说:“大丈夫生不五鼎食,死即五鼎烹。”

  “替朝廷做事,到老也是庸庸碌碌,无所作为。”

  “唯有为您效力,才能容在下一展所长。”

  陈庆惊愕万分。

  他猜出我反心己生,因此才态度大变?

  你麻麻的,跟李左车简首一路货色。

  让你们为朝廷效力,个个推三阻西,好像八抬大轿来请都委屈你们了。

  遇到我这种浑身反骨的野心家,恨不得自带干粮来投靠。

  杀人放火金腰带,古人诚不欺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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